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沈有鼎与沈有乾

2007-09-07 11:27:00 来源:博览群书 邓文初  我有话说

沈有鼎,逻辑学界想是还记得他;沈有乾,怕是连界内人士也已遗忘了。其实,二沈,作为中国逻辑学界的开拓者、先行者与天才人物,无论界内还是界外,都是不应该遗忘的。

但据说逻辑学是不太念旧的,逻辑二沈渐被淡忘也就在所难免了。

逻辑学进入中国百余年,如果以明代李之藻翻译耶稣会教士的逻

辑学讲义《名理探》(《名理探》直译为《亚里士多德辩证法概论》,并非亚里士多德的著作,而是耶稣会教士的逻辑讲义。承张鹰先生指正,特此致谢)算起,则应有三百多年了,历史说长也长,说短也短;故事说多不多,说少不少。按理,逻辑学这样一门学问,与中国人的性情最为隔膜,引入中土,并被国人拒斥、误解、接受、消化、转化、创造,并最终成就自己的学术传统,该是怎样一部巨大的文化交流史!其间译名厘定、义理阐释、推论解说、公理设定、符号创造、思想传播、观点探讨、著作出版等等情事,或称一时之盛,或知音者希,期间种种滑稽突梯、焦头烂额之事,热闹且多趣。稗官野史可为谈资,正史本传当为脚注。但逻辑学界确乎不太在意,故国人的逻辑史之类的书也就乏善可读的了。

这自然不能纯怪逻辑,但也不能纯不怪逻辑。据说,逻辑学自从数学化、符号化之后,连自然语言都给抛弃了,变成一门世界上只有几个精英人物才能驾驭的学问。逻辑学有了自己的语言,常人自然只有干看的份,而常识在这里也就无存身之处了。先驱们被遗忘,那是自然,思维要创新,总需要卸载,需要释放些空间,这大约也是思维的逻辑――或者说是思维之经济法则吧。

逻辑学既自我做主,便不太会在乎二沈何人。

然而二沈,实在说来,却很在乎逻辑这门学问的。

故,此处不说逻辑学,单说逻辑二沈的旧事。

先说逻辑学界还有点印象的沈有鼎。

笔者注意沈有鼎,乃是从新儒家大师牟宗三受启迪。这位曾以“三寸五寸水清浅”评时贤学者、以“水深三尺可行舟”评唐君毅、以“水深五尺”自许的高才巨硕,该是目无余子的,但他却多次提及沈有鼎,且加之以“逻辑天才与哲学天才”的称许,宁非异事?

在《五十自述》中,牟宗三回忆数理逻辑初入中国时的情景。说,在抗日战争前一年,有一次在金岳霖先生家里开逻辑讨论会,主题是罗素的“还原公理”,主讲人为清华毕业的张遂五。张讲来讲去,闹不明白。后来,沈有鼎先生突然出来冒一句,说这个公理就等于“全称命题的等于无穷数的个体命题之乘积”。他也没有详说,大家自然都不懂。金岳霖先生当时也说:“你这句话,开始我好像很明白,一会又不明白了。”沈有鼎照例皱皱眉、摇摇头,表示在疑惑中。既然无人能懂,讨论只好无结果而散。

这是当时中国逻辑学界的“高峰”会议,然而对于罗素的“还原公理”,连逻辑学大师金岳霖都搞不明白,似乎只有沈有鼎才能知其所以然。但沈的明白,其实也还处在可意味而不可言传的境界。故二十多年后,牟宗三对这次讨论做事后评论,说“沈先生那句话,虽然有来历,但却不是那个公理的直接中肯的意义,而是引申的远一层的意义。若不通透了解,光说那一句话,是没有用的。若能通透了解,则说那句话是不中肯的。”

七十余年过去了,这场景,边界已经模糊,记忆也有点发黄,但那神秘、神圣与近乎冷峻的印象,通过大师的回忆与陈述,穿破时光,凝固在近代中国文化的圣殿中,成为历史,化入传统。

场景之二,其实只是沈有鼎的二句话,但却黄钟大吕、空谷足音。

也是在七七事变前,中国哲学会在南京开会。会上沈有鼎提交了一篇论文,说今后中国历史的运会将是一个大综和时期。这个大综和时期一定是继承宋明儒,从宋明儒偏枯的一面推进一步,以顺应现时代,中国文化将有第三期大发展;第二句话,也是在抗战初期,当时沈有鼎寄居昆明,作论文说“将来支配中国命运的,不是延安的彻底的唯物论,就是此间的彻底的唯心论”。这二句话,乃是八十三岁的牟宗三在“新儒家国际会议”做主题演讲时的重点阐述,可见沈有鼎在牟宗三心目中的地位。

无论“彻底的唯物论与彻底的唯心论”,还是“中国文化的大综和时期”,均非笔者学力所能阐发一二,也非一则短文所能展开陈述(有深思致意者,自当去读沈先生《中国哲学今后的开展》原文与牟宗三先生的阐发)。此处引介牟宗三先生的回忆与叙述,乃震于他学识的穿透力,及其给笔者思想的冲击――那是一种直觉式的震撼与感悟。也正是通过牟宗三这一中介,沈有鼎的神采与思想,扑面而来,灼灼逼人。

这是笔者接触沈有鼎之始。

其实,牟宗三一再提及沈有鼎,更多的是牵挂着这位天才在大陆的境况。

天才大约总是有点知识分子的迂腐、傲骨与清高。沈有鼎式的人物,在三四十年代或许还可有所为,但在五六十年代,能不夭折已是万幸。那时的国人正处在批评与自我批评的热潮之中,思想改造,精神清洗,“小澡天天有,大澡三六九”。 沈有鼎这样的逻辑脑袋,大约是不太好清洗的。所以有人批评,沈有鼎必然要起而争辩,不大服气的。只有金岳霖说他几句,他才低头不语。

金岳霖毕竟是湖南人,革命与进步大约是湖南人的秉性。在他主政清华哲学的时候,曾申明:“现在是新社会,不劳动者不得食”,并扬言要扣发沈有鼎的薪水,书生沈有鼎,竟然就真的不敢去领工资了。

1955年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成立逻辑所,金岳霖以沈有鼎在清华无法立足,将他调到自己身边。1956年工资定级时,沈有鼎只到4级,工资比人家低。但沈有鼎似乎没有说话。其实,此时的沈有鼎,又能说什么话呢?

金岳霖将沈有鼎带到身边,大约一方面有保护之意,一方面也要借重其天才。金岳霖的留美弟子王浩,在数理逻辑方面独步一方,七十年代以后每次回大陆看老师,金岳霖必然叫上沈有鼎作陪。对现代逻辑的了解不及沈有鼎,金岳霖还是有自知之明的。

作为学生,沈有鼎在老师金岳霖面前总是毕恭毕敬的,但一旦论及学问,沈就有“弟子不必不如师,师不必贤于弟子”之气概。尤其是,在他所长的数理逻辑方面,这位学生往往是当仁不让的。据说,金岳霖想买一本逻辑新书,沈有鼎说,“这本书你看不懂”,金岳霖果然就放弃了。

也是形势比人强。以“沈有鼎悖论”盛名数理逻辑界,在纯数理层面,沈有鼎可以心无旁骛,凌空蹈虚。在现实生活中,这位逻辑天才却无法超脱生物逻辑的制约――肚腹皆被操控,又有谁能神游八荒?!

这是逻辑的胜利,还是逻辑的悲剧,大约只有天知道了。

据说,1994年,中国社会科学院逻辑研究所挂出了三个逻辑学前辈的相片:金岳霖、汪奠基、沈有鼎;1998年10月,沈有鼎先生诞辰90周年,北京主办了先生学术思想研讨会,看来,中国的逻辑学开始有了自己的精神传承,逻辑学也开始念起旧来了。

这,对于海峡那边的念旧者,也许算得上一丝安慰吧。

以上说的是沈有鼎,以下说说已被学界遗忘了的沈有乾。

如果说沈有鼎的形象,可以代表逻辑的冷峻与刚硬――令人窒息的理性――那是没有一副好牙口就无法嚼动、没有一副好肠胃就无法消化的学问。那么,沈有乾的出现,逻辑学的殿堂也许可以多一些喧哗与欢叫,多一些儿童般的嬉闹与天真。

如果说沈有鼎是一幅铜版蚀刻画,那么沈有乾可以说是一部令人迷狂颠倒的儿童动漫故事。

然而(又是然而),沈有乾何许人也?

1998年,辽宁教育出版社的新世纪万有文库中,收录了一本小书《西游记》。初见书名,以为是神怪故事孙悟空的书,当时并未在意,只是略为翻了一下书前的说明。

说明是陈子善先生写的:

沈有乾的名字,当今学术界已十分陌生。遍查迄今出版的各种大型学术性辞书,如《中国大百科全书》哲学卷、《中国哲学大辞典》、《中国社会科学家大辞典》等等,都无法找到他。

尽管人物早已陌生,但难不到陈子善先生,搜肠刮肚,陈先生总算给读者弄了一篇五六百字的简介:

沈有乾(1899~?),字公健,江苏吴县人。早年就读于北京清华学校,后赴美深造,获史坦福大学博士。回国后先后在光华大学、浙江大学、暨南大学和复旦大学教授逻辑学、心理学和统计学。四十年代再次赴美,曾任联合国秘书处考试与训练科长与纽约市立大学皇后学院教授等。

作为心理学家、逻辑学家和统计学家,沈有乾著述甚丰,主要有《心理学》《教育心理学》《论理学》《现代逻辑》《初级理则学纲要》《试验设计与统计方法》等,他是本世纪中国心理学和逻辑学研究的先行者之一,对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,对怀特海和罗素的数理逻辑学说均有独到的见解。

陈子善先生特别介绍,沈有乾不仅是逻辑学家,在三十年代还曾致力于小品文与随笔写作,作品散见于《新月》《论语》《宇宙风》《西风》《西书精华》等刊物,“以题材广泛,文笔简练,充满机智和幽默著称”。

作为先行者的沈有乾,大约与沈有鼎一样,有着先行者的孤独与身后寂寞吧。半个世纪才过去,老一辈学人,尽管于中国学术有开拓之功,于中国传统有灌溉之劳,甚至于世界文化有大功存焉,但却已被雨打风吹去,后辈学人已然淡忘了他们。也可见中国学界确实处在“日新,又日新”的逐日追云之中,追新潮而近乎急迫,赶时髦而不免焦躁,那也就难怪对于先贤有点冷漠,对于传统有点忽视,对于学问之类有点肤浅与浮泛了。

这是笔者接触沈有乾之始。可以说是因误会而起,于无意中得识荆州。而后便是读这本《西游记》的欢快经历。是读这本《西游记》而对于逻辑学整体印象的改观。 虽说此西游非彼西游,但此西游不下于彼西游。一样的妙趣横生,一样的刁顽赖皮,一样的喧闹无理,一样的天真烂漫而无所顾忌。如果说孙悟空的一根金箍棒能横扫天界凡间,无坚不摧,无孔不入,则沈有乾的逻辑解剖刀对于世间现象,一样的可以摧枯拉朽,豁然霍然,游刃有余。

这真趣自然非本人拙笔所能传达一二,好在书已重版,读者可以自己去乐乐。不过,说起来,独乐乐不如众乐乐,故,笔者先替读者抄一段有关中西文化优劣比较的辩论文字:

甲君:中国纸太薄了,只可以用毛笔写。西洋纸厚实,毛笔可写,铅笔钢笔也可以写。所以西洋纸无论如何比中国纸好。

乙君:这不是中国纸比洋纸坏,实在是中国笔比洋笔好。中国的毛笔不论厚纸薄纸都可以写,不像西洋的铅笔钢笔非用厚纸不可。

甲君:但中国的毛笔只可以写中国字,不能写西文。西洋的铅笔钢笔非但可以写西文,也可以写中国字。所以中国的笔到底不如西洋的笔好。

乙君:那不是中国笔不如洋笔,实在是中国字胜西文。中国字不论中国笔或洋笔都可以写,不像西文非用洋笔写不可。而且中国字个个呈正方形,既可以直排又可以横排,不像西文一定要蟹那样横行。所以中国字无论如何总比西文好。

甲君:那倒不是西洋的蟹行文字比中国的豆腐干文字坏,实在是西洋的横行文字比中国的直行好。横行中西咸宜,不像直行只适用于中国字。

……

这样一位逻辑学先行者与幽默大家,他自然可以一切放下,独骑青牛出函关,一路嬉笑复西游,留给我们的却是身后萧条。然我们既然已经听到了逻辑深处的笑声,那就免不了要去追踪他的足迹,讨一份智者的欢乐。即使只有些微痕迹,也足以――在这个充满知识但缺少智慧,娱乐致死而无欢愉的时代――多一份心灵的喜悦。

所幸,有另一位久被遗忘的幽默家,为我们保存了一份沈有乾先生的“快照”,笔者所能奉献读者的,也就只有这份薄礼啦。

下面是温源宁《不够知己》中沈有乾素描,《不够知己》原是英文,早几年得岳麓书社之慧眼,译为汉语。史料难得,文字有趣,故全文照抄如下:

沈有乾先生Mr.Eugane Shen

自我贬抑,未必就是美德。对于许多人来说,那只是一种姿态――一种意在嘲讽的姿态;换句话说,一种自我贬抑的薄纱,也就很容易如所预期的那样被人们看透。的确,有些情况和以上所述并不相符。沈先生就是一例,人们觉得他的自我贬抑就不可能不是真诚的。他并不想给别人留下深刻的印象,因为他对所有的人都怀抱着一份真正的幽默感。能够像别人看自己那样来看自己的能力,使他能够意识到,招惹注意只能引来讥嘲。和陌生人在一起,甚至和朋友和熟人在一起,沈先生总是一个理想的倾听者。事实上,就有人曾看见沈先生在一次宴会上自始至终一言不发,一连静坐了几个小时。

不能以为沈先生就一定不善言辞。恰恰相反,一旦激动起来,他也可能口若悬河,只是他很少激动。在学校时,他曾以擅长辩论和演说闻名。他还参加过戏剧演出,而且是合唱队队员。根据阿德勒医生的理论,一个有先天缺陷的人往往喜欢发展相应的功能以获得过分补偿,以便于在他原本处于劣势的方面最终占据优势。沈先生年轻时,口吃得很厉害。至于他后来喜欢在公开演讲和业余演出中取得成功的偏好,是不是也像狄摩西尼一样印证了阿德勒的理论,当然,不是我们在这里所能讨论的问题。但是,他终于把自己锻炼得言谈自如,毫无障碍,却足以表明他必定具有非常坚强的意志。

从事这样一种心理学讨论的博学的学者,也一定会得出这样的结论:沈先生的幽默感其实是对他先天缺陷自卑感的一种补偿或自卫。当然,那是可能的。《论语》的读者会支持我的说法:沈先生的幽默作品几乎一无例外的全都是最有趣的读物。事实上,我可以毫不犹豫地说,他和老舍是中国近年来最优秀的幽默作家。

沈先生目前是国立浙江大学的教授。他的专长是统计学和符号逻辑。他一直在给国外许多学术刊物撰写有关统计学的稿件。他还为符号逻辑发明了一套自己的符号体系,并为此而赢得了莱德――佛兰克林夫人甚至谢弗博士的赞誉――而罗素在《数学原理》一书中曾把谢弗博士称为“符号逻辑学的爱因斯坦”。

沈先生的声誉,首先是建立在他的实验心理学的成就之上的――那也是他在浙江大学讲授的学科。但是,到目前为止,他还从来没有写过任何一本有关心理学的著作,倒已经出版了一部关于现代逻辑学的书。其原因也不必到远处去找,我们在本文一开始就说过,他是一个非常谦虚的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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